“国可亡,而史不可灭”:论中国传统史家之精神气节
国史骤变之时,每在王朝更迭之际,其真委,极易失之于斯。夫史家秉笔,旧朝殉国之烈士,守节之遗民,赴汤蹈火,呼天抢地,其忠义之故事,弗敢为之留传。旧朝完备之典章,素雅之文明,每遭鄙蔑。然日月之元气,天地之灵华,世间之正道,不为王者所独霸矣。寇败者、落魄者、失势者亦不尽为历史之固瘤,潮流之阻石。仿佛宋亡,陆秀夫负帝昺沉海,从者累累,七日浮尸十余万众;又似明亡,鲁王监国于舟山,弹丸岛屿,系残明一线之冀,满清兵锋所至,臣民徇难者几二万众。诸此莫非淋漓彰显我民族之精气乎?此舍生仗义之士,宜汲汲表赞,以期声名永垂于天壤;独守忠节之遗民,亦应为之发明沉屈,使其气节回荡寰宇。
僻壤烈士遗民,山野老儒旧逸,舍功名之显达。其品行高洁,言论精粹;学术文章,高列庙堂大夫之右。诸于此等,虽拾捃于沟渠环壁,得片简遗文,亦必使其显于青史。尤明英宗,唯恐胞弟之生,富贵利害,伐性伤恩。然时一僻野穷民,万里觅兄,跋山涉川,不畏险阻,饿体冻肤于不顾,箝口槁肠于不恤,穷尽黄泉碧落,独此一事,则视世间未可易其兄者也。[2]英宗虽居庙堂之高,孰与江湖乡野之辈比论?
然文化之不毁,名教之所存,纲伦之所立,前后相继,蔚然大观者,实系于国史。李唐开一世风气之先,创制史馆,纂修旧朝之史事,遂唐有晋、梁、陈、北齐、北周、隋六代之史,宋有唐史,元有宋、辽、金三史,明有元史,清有明史,民国有《清史稿》承续。
“国灭史存,古之常道”[3],此谓一朝一姓之亡,不足以亡天下。官修旧史之制,诚有其恻隐讳意,然不咸为当局之爪牙,实以期存故朝之信史,始为大任。如修明史,清廷网罗旧朝遗民,延聘山林贤士,此辈含亡国之痛,慨然留存国史为己任。鄞县万氏,门庭若市,往来鸿儒,衣冠瞻瞩。至万季野于京师,不领官,不受俸,布衣入馆,弃妻子宗亲于不顾,凡十九载,谨为存有明一代之史事耳。虽不就者,似黄梨洲,下诏督抚,凡论著有资明事,宜钞录赍京,宣付史馆。总裁屡通款曲,遇史局大案,必咨正于黄氏,虽千里遗书,亦必审定而后传京。其以亡国之民,感叹沧海桑田之不暇,而其所述得登于《明史》,不只为黄氏之幸,更为国史之大幸矣。
胜朝以正统而定一尊,设立史馆,延揽旧朝遗民,修故朝之史。尤以参纂者,惟其思想与立场,存一适度自由及崇高之地位,勒成信史,阐幽抉隐,以定千古爰书,此谓传统史家绵亘不绝之精神气节。国虽能亡,独史不可灭,有此之精神,有此之气节,国史亦隐约可见于后世矣。
2013年5月5日草就,今略作修订。
注释:
[1]陈寅恪先生于《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》文中列举元好问、危素、钱谦益、万斯同等,指出传统诸史家皆“心意中有一共同观念,即国可亡,而史不可灭”之精神气节。收入氏著《金明馆丛稿二编》,三联书店,2015年第三版,页362。
[2]即黄宗羲之六世祖先寻兄事,见《梨洲遗著汇刊》,《南雷文约》卷四《万里寻兄记》,宣统二年上海时中书局,铅印本。
[3]《元史》卷一百五十七《刘秉忠传》,页3691,中华书局点校本,1976年。
从宋杰驳方诗铭论“曹、袁之早期关系”再辨——兼述仇鹿鸣谈陈寅恪政治集团说